


西班牙大停电的那天上午,我正在家里练琴。保罗老师最近刚给我讲解完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1007的前奏部分,虽然只有短短两页纸,但是拉起来特别费劲,因此每练完一遍我就会奖励自己玩一会儿手机。
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,我的手机忽然就没信号了。

我住在巴塞罗那Tibidabo山顶上(上图),每次一进家门,手机的移动信号就会消失,全靠宽带与外界保持联系。但是有时候,宽带也会忽然断掉。我对西班牙不靠谱的网络状况已经习以为常,于是上楼捣鼓了下路由器,才发现原来是停电了。
那就没办法了。玩不了手机,我只能接着练琴。
练琴练到下午两点多,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。我爬到楼顶、走到马路边、跑去邻居家附近挥舞着手机,但手机的信号舱依然空空如也。可是下午4点,我和保罗老师约好了要去上大提琴课的呀,现在联系不上老师,那可怎么办?
我尝试着用WhatsApp给房东阿姨发信息,想问问她这是什么情况,为什么会停电,但信息一直发不出去。
不行,说好了下午上课,就一定得去,不能爽约。打定主意后,我背上大提琴就出门了。
保罗老师家住在山那头的Les Planes, 距离我从Tibidabo的家大概5公里。以往我都是先乘坐111路小巴到半山腰上的缆车站,搭乘缆车下山,转小火车坐两站路,再爬15分钟的山才能到老师家。巴塞罗那的公共交通经常不靠谱,看今天这个情形,我大概只能步行去老师家了。
出门没多远,就遇到了满头银发的邻居阿姨。她和房东阿姨在同一家诊所上班,是个热心人。上周我背着大提琴,像个小乌龟一样在山里忙乱找路的样子被她看到后,她就开着车送我去了缆车站。
邻居阿姨连比带画地说,今天整个西班牙都停电停网了,手机和宽带都没有信号,地铁和火车也停了。她叫我不要慌,在家里好好待着(其实这时城里已经流言四起,说是要打仗了)。但我还是坚持要穿山越岭去老师家上课,邻居阿姨拿我这只倔强的小乌龟没办法,于是摊了摊手,给我指了条不容易迷路的路线。
沿着环山小路下山,我步行去半山腰的小镇图书馆。虽然图书馆也大门紧锁,但旁边有个去Les Planes的128路小巴站。
我放下大提琴,在小巴站等了一会儿,没有车来。
图书馆下面,有条穿越森林前往Les Planes的徒步路线。我叹了口气,揉了揉酸痛的肩膀,把大提琴甩到背上,踩着碎石山道进入了森林。
越往里去,离人类世界似乎越远,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。我像是走进了宫崎骏的神隐世界:人类消失了,只剩下郁郁葱葱的森林、斑驳的阳光碎片和此起彼伏的鸟兽虫鸣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,肩上的大提琴越来越沉重,我口干舌燥,疲惫又绝望。还好这时前路渐渐开阔了起来,森林散开了,阳光越来越炽热,眼前出现了一条铁道。这不就是我平时去老师家路过的那条铁路线嘛,太好了,现在我只需沿着铁道往前走就可以找到老师家了!于是,我继续顺着铁轨往Les Planes站走。漫长的铁路线上空无一人,荒草随风而动,这种场景我只在美国末日片里看过,感到荒诞极了。
远远的,前方有个小酒馆,我累坏了,打算进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。这家酒馆今天倒没关门,院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。老板跟我说,今天停电做不了咖啡,只能喝酒。他看了看我背上的大提琴,接着说,这种大停电的日子,需要来一点音乐,让大家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。他提出给我钱,让我演奏点曲子。
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说,我的大提琴水平不行,还没到能收钱的地步,但可以坐下来给大家演奏点新学的曲子。
老板高兴坏了,免费送了我一杯啤酒,又拉着店里的伙计们围着我坐了一圈,满脸期待地等着我的表演。
我把琴掏了出来。走了太远的山路,这把琴已经严重走音了。我简单地调了下音,深呼吸一口气,坐了下来,给大家演奏了老师刚教我的巴赫1007前奏。这首曲子像是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,能够让人安静下来。
曲毕,我举起清凉的啤酒,深啜了一口,打了个嗝,然后躺在椅子上,眯着眼睛和老板一起晒太阳、拉家常。
老板是本地人,会说点英语。他说自己是个爵士乐迷,然后激动地跟我讨论了一堆音乐理论。我在音乐方面是个半吊子,其实不懂这些,但看老板这么热情,只好频频微笑点头表示认同。
这家酒吧的经理是巴基斯坦人,他在这里勤勤恳恳工作了很多年,跟老板是铁哥们。他听说我是中国人之后,高兴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念叨,巴基斯坦和中国是永远的好朋友!
有很多巴基斯坦人在欧洲讨生活,做着送外卖、端盘子这类最底层的工作,饱受歧视。之前有一天晚上下雨,我跟保罗老师和他的音乐家朋友们在兰布拉大街上聚餐,酒足饭饱后,我们在路口告别,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巴基斯坦外卖小哥忽然滑倒了,躺在地上起不来。我伸手要去扶他,保罗老师的小提琴家朋友(一个古巴小老头)见状赶紧把我拦住,还发出“shu、shu”的声音呵斥这个外卖小哥,好在另外两个路过的巴基斯坦外卖小哥把他扶了起来。他们轻轻地拍了拍他身上的泥污,一人帮他推车,另一人扶着他,什么话也没说,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。我看着他们的背影,当时觉得特别心酸——对于游客来说,西班牙是阳光热情的,而这些印巴打工人却是活在阳光背面阴影下的隐形人。
这个酒吧老板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,因此他的巴基斯坦员工得以在阳光下充满干劲地工作、生活着。
聊了好一会儿,一扎啤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。老板又要给我添酒,我看时间差不多了,赶紧捂住杯口连连摆手,起身背上琴,与老板和伙计们告别,接着向老师家前行了。

保罗老师住在Les Planes山顶的一个小破屋里(参见上图,作者手绘)。我气喘吁吁地向上爬了好长一段山路,穿过一堆狭窄的棚户小屋,总算到了。他家门口种了一棵老葡萄藤,很有一些年头了。去年春节期间我来学琴,葡萄藤还是光秃秃瘦巴巴的,今年春天倒是生出了很多新鲜漂亮的枝叶。
老师正在家里练琴(下图为老师家的琴房,作者手绘),看我来了,又惊又喜,没想到停网停电停车的情况下,我还能坚持来上课。他看了看手表,笑着放下琴:“天意如此,今天不适合上课。走!我带你去本地人常去的酒吧吃点好的,见见邻居们,然后再带你去我常去的山头散散步!我给你把客房准备好,不嫌弃的话,今晚就住我家吧,明早我们再上课。”

山这头的村民基本上都是说西班牙语的卡斯蒂利亚人,老师说他们大多是兼做点体力活的手艺人,而我住的Tibidabo山头基本是说加泰罗尼亚语的加泰罗尼亚人,他们和普通西班牙人的性格不大一样,更像北欧人。
老师带我转了一圈,发现因为停电,大部分酒吧和餐馆都关门了。最后他带我去了一家小馆子,这个酒馆室内黑乎乎的、小小的,里面挂着一幅油腻腻的铜版《清明上河图》。大概是生活过于寂寞,附近的山民们常来这里喝酒。

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小桌子坐下(上图),太阳西下,晒着我们的脸,我和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跟路过的几位山民问候几句,喝了几杯啤酒,什么也没吃上,溜达一圈就回家了。
这时候,来电了,山谷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灯。
老师家里也没什么菜,晚上他搜肠刮肚,给我做了两道菜:凉拌甜菜根、奶酪炒鸡蛋,这大概是他自创的懒人菜。
吃完饭,我在院子里画画,听到老师在屋里和他的太太打电话,大概就是聊西班牙本次停电的情况,还有报备留我住宿的事情。
保罗老师毕业于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,专修作曲和爵士乐。他是美国和荷兰双国籍,20多年来旅居在西班牙,也不买房子,一直租住在这个小破屋子里。他总穿着破破烂烂的、二手店里淘来的旧衣服,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落魄的音乐家,后来参加了几次他的乐队彩排活动,才知道他是当地爵士乐圈子里的灵魂人物。老师德高望重,那些已经成名成角的乐手都很尊重他,他们常在老师的指挥下排练和演奏乐章。
保罗的太太安娜教授是瑞典人,在瑞典一家有名的大学任哲学教授。大概是高级知识分子都需要个人空间,他们每年会花一半的时间去对方的城市一起生活,另一半的时间分开各自生活。安娜的父亲在当地是著名的雕塑家,前段时间刚去世,因此这段时间安娜都在老家处理父亲的后事。
老师平常话不多,但是跟太太煲电话粥时倒是很能聊的,他们聊了好久好久,我手上的画都画完了,他们的电话粥还没煲完。
晚上歇下后,我给我的加泰罗尼亚房东阿姨发了信息,把老师家的地址和照片发给她,意思说我现在很安全,我住的地方有电,让她放心休息,今晚不用给我留门了。
房东阿姨收到信息还挺高兴的!
初稿于2025.4.29 巴塞罗那
完稿于2025.5.28 南京
相关文章:
西班牙大停电、巴赫与啤酒 | 沈钰06-23
学府中学教师赴河源和平县送教帮扶06-07
皖南花鼓戏在宁国市鼎湖小学传承绽放06-04
沈阳快递“年报”里的经济脉动:人均快递量132.89件,是5年前的2.3倍05-30
“不吃公款吃老板”,如何管住嘴?05-29
云舒:迟开的紫斑牡丹05-25
灞桥区席王中心小学中语组教学研讨活动05-21